石鲤

饭要好好吃啊

【普罗修特中心】璀璨人生

*普罗修特中心

*无cp

*1w字一发完

*全文致敬电影《两生花》

*配乐《Van Den Budenmayer Concerto en Mi Mineu》

 *故事解析 













阳光从墙壁上投下来,落在地上,和阴影形成一条分界线。男人的皮鞋落在地砖上,鞋跟踏出足音,他的西装裤随着走动微微提起,露出鞋面上精致的金属衔扣,闪烁着明晃晃的金色。



拿坡里的列车总是熙攘的,女孩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座位靠窗。她正在进行一段独自一人的旅途,要从拿坡里前往另一个城市。她把头发从领子里揽出来,用手指梳理到耳后。她看着窗外,黄色的草叶随风摇曳,叶子尖端镀上一圈毛毛的金边。女孩透过窗玻璃展望城市,遥远的建筑物非常低矮,有些灰扑扑的。



她面前的小桌板上摆着几本书,是翻译的海外作家作品,其中有一本她还没读完,夹着红色丝带的书签。那本书有深蓝色的封皮,绘着一只捕食的蜘蛛,一只粉蝶被粘在蛛网上,留白的翅膀扇动着,却怎么也逃不出这世界的天罗地网。



女孩深知自己的行动不太受到欢迎。年轻女性一人在外是非常危险的,她因为纹身和染发受到了不少批评,各色的眼光都从她身上经过,给她贴上商品合格与否的标签。她不在乎那个,她想要去逛逛,散散心,趁这个时间多读几本书。事实上女孩有个恋人,已经交往半年了,最近感情愈发出现裂痕。她不想想那些事,旅行有时候意味着出逃。她想挣脱这张生活的蛛网,到达更为广阔的地方。



她的行李袋里有一盒彩笔,还有几个本子。她有个习惯,记录东西时从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写起,不过那些末尾的书页往往都只用来记录她心里最深最激烈的情绪。她在那些纸张上写下零碎的单词,偶尔涂鸦,画一朵拙劣的花。她还带了一颗尺寸稍大的玻璃球,她视玻璃制品为幸运物。女孩希望这颗球能保佑她旅途平安,不要再遇到什么奇怪的人。她把这颗球放在手心把玩,然后把它放在桌面上。列车行驶起来,她摇晃了一下,那颗球从桌板上滚落,掉在金属地板上。她的目光追随着那颗玻璃球,停止在一双鞋边。



女孩一眼就能认出那双鞋,毕竟上面的品牌标志太明显了。她注意到那是一双挺大的脚,裤腿随着列车摇晃轻微地摆动,露出下面紫灰色的袜子。



脚的主人俯下身,她看到那是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她的视线里闪过一抹金色。女孩抬起头,和那个男人对视。男人英俊的相貌首先吸引了她的目光。那个人实在长得俊朗,五官像是雕刻出来的,却不像石头一样惨白,而是健康的蜜色。他有一头金发,紧紧束在脑后。



男人神情有些严肃,或者说他身上自带的气质和过于漂亮的相貌让他显得不可亲近。男人手上拿着那颗玻璃球,把它还给她,一言未发。这属实不太平常。在意大利,异性之间至少会有一些礼貌的客套话。但是眼前这个男人只是把玻璃球还给了她,然后手插着西裤口袋继续往前走。



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有点朋克的青年,上身相当粗壮,而且留着绿色的莫西干头。他慌慌张张,跟在大步离去的男人身后,左顾右盼。



他喊:“普罗修特大哥!”然后紧跟了上去,因此女孩得以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是普罗修特。她目送着两个身影走进前一节车厢,他们被间隔处的阴影吞没了,脚步声远去。她收回视线,松开手指,看着手心里的玻璃球。



一枚光斑照耀在她脸上,在眼皮上跳跃着,给视野里留下不太令人愉快的红光。女人睁开眼,被那片光线照得眯起眼睛。



她从沙发上爬起身,长发流泻在肩头。她慢慢立起来,看着那片光斑。这明显是人为制造,弹跳着吸引她的注意力。她跟随那块光斑移动脚步,踩过毛绒绒的地毯,到达窗边。



光斑消失了。她趴在窗框上,向外张望,她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古旧不平的石砖地上,仰头看着她。



他在笑,那种有点坏心眼但爽朗的笑容。女人看见她的情人,立刻绽开笑脸,将午睡被打扰的不快抛之脑后。你看,这个男人就是有这种力量。他的手揣在裤兜里,立起的衬衫领子在风中摇晃。她喜欢这种类型的男人,从来都是,因此她的每任情人都有一点类似。她还记得自己的上一任情人,拥有一头璀璨的金发。女人比着手势和口型,叫他等等自己,然后匆忙回房收拾自己。



他们要去约会。



普罗修特的车停在花店外面。



他跨下车,关上车门,然后走进店里。这间花店门有些窄,而且堆满了花,他不得不侧一下身才能通过。店主是个中年妇人,头发尚且是结实的浓黑,只在两鬓有一些泛灰,昭示着她已经不年轻了。



这个妇人明显是个乡下人,有些肥胖,系着围裙,粗糙的手掌手心泛红,因为长时间修剪枝叶留下茧子和划伤。



普罗修特和她打了个招呼,目光扫过室内层层叠叠的架子,审视上面的花。浓重的香气使他有点鼻子发痒。他用手侧掩了一下,礼貌地和妇人交谈。



他问:“这里有雏菊吗?”



妇人立刻知道他是要去扫墓,毕竟在意大利菊花只属于死人。她在围裙上擦着两手,从花篮里取花。她问普罗修特:“你要几支?”



金发男人回答:“一束。”



“小伙子,一束可是能有很多支哪!”



妇人教导他,麻利地抽出花来。她询问普罗修特要什么颜色的,并且告诉他,如果是刚刚逝去的人,应当送白雏菊。她向青年人讲述送花的朵数和颜色的讲究,热情而恳切,没人能拒绝这么一个朴实的乡下妇女的关爱。普罗修特说:“是送给母亲的,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就要黄色的吧。”他决定道。



“啊!”花店店主感叹,“你是个好孩子!”



她为男人包了一束花,用淡雅的牛皮纸裹着花枝。她把过长的根茎剪掉,扎上丝带。她说这里离墓园近,常有人来买花。妇人年轻的女儿从柜台后抬起头,小心地窥探普罗修特。职业杀手对视线很敏感。男人抬起头,向她微笑了一下。那个女孩立刻羞涩地低下头去,将自己隐藏在高高的柜台后面。是个可爱的女孩儿,普罗修特想。



他接过花束,掏出钱包付账。店主的价格低廉公道,他致以感谢,并且如数付了款。



普罗修特拿着花束出门,他坐上驾驶座,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窗外。这片地方临郊外,治安不怎么样。他看见一个懒散的巡警,和几个流氓攀谈,发出响亮的笑声。普罗修特对他们没有什么感受,关闭车门,发动引擎,驱车前往墓园。那不勒斯今日阳光和丽,是个适合缅怀故人的好天气。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她去世时也是这么个好天气。那时他握着她的手,病床旁的玻璃花瓶里绽放着色彩明艳的花。



这间房间不怎么脏,但实在乱得可以。贝西不敢说他大哥的坏话,只得闷头收拾。他平均每周来一次,帮他的前辈做一些家务。那个男人一向不屑于做家务,他觉得那是女人的活计。贝西觉得他就是懒,毕竟家务相当繁琐,他大哥虽然做事靠谱,但最讨厌繁琐的事务。



贝西认命地把那些扔在地板上的衣服逐个收拾起来,挂在手臂上。他大哥只有西装会好好挂在衣柜里,仿佛让他把衣服套在衣架上已经是劳动尊驾。而普罗修特的衣服相当多,靠挂的衣柜根本装不下,贝西把那些衣服摊在床上等着一会儿折起来。他去收拾桌子,那张书桌上零散地摆放着几本小说著作,还有一些翻开的杂志。一支钢笔夹在书页中间,贝西把它拿出来,用书的封皮代替书签包裹住已经阅读过的部分。然后他拉开抽屉,准备把钢笔放进去。普罗修特的抽屉很空,只有几张孤零零的文件。那些纸张上躺着一只金色的怀表。普罗修特不用怀表。



贝西把那枚怀表拿起来,托在手掌上。那怀表是黄铜做的,已经很旧了,上面还有划痕,但很干净。绿发杀手搓了搓手指,把它的盖子打开。他有点心虚,但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他想更了解他崇拜的大哥一些。他瞄了瞄四周,确定不会突然听见一声The Greatful Dead,然后看向了怀表里。



那里面嵌着一张缩小的相片,是黑白的,非常旧,上面的人面目已经模糊,隐约能看出是个女子。贝西觉得这是普罗修特的家人,但实在难以看出更多。他把怀表合上,放回抽屉,和那支钢笔并排摆在一起。



贝西合上抽屉,呼了口气,苦着脸看向满床的衣服。这些东西够他收拾一整天。



普罗修特没在墓园待多久,他每年来扫墓,早就熟门熟路。他扫墓结束就开车回了市区,去他最喜欢的那家咖啡厅,要上一杯正宗的意式咖啡,然后悠闲地摊开报纸,翘着二郎腿看报。他才不要回家,回去没什么好玩的,也不能充分享受这个好天气。况且他家还有个啰哩啰嗦的小弟正在干活,如果回去即使可以游手好闲,也免不了得听一堆唠唠叨叨。



金发男人抖了一下报纸,翻过一页,目光扫过社会新闻版块。这些报纸讲的事都如出一辙,每年每月每天都一样,用大版面歌颂政策,再用大版面批判社会。普罗修特对养老政策,女权运动,儿童就学,要员讲话都没兴趣,对他来说这些人都一样,必要的时候他谁都杀。他一目十行地读下去,心中惦记着昨晚草草结束的牌局。他想自己今天或许可以去打个保龄球。



手机响了。普罗修特斜眼看了桌上的手机一眼,然后认命地接起电话。没有保龄球,没有午后阳光,没有热咖啡。讲话冷冰冰的里苏特涅罗给了他一个任务,要他今晚去杀个人,顺便拿回点东西。他应着声,接收队长发来的任务情报。他把报纸折起来,放回桌上,然后站起身。他靠在桌边,像个最普通不过的意大利人一样执起白瓷杯,仰头将咖啡一饮而尽。他开始筹备任务,并且驱车赶往目的地。



日头渐渐落下去了,云在天空铺开,慢慢遮蔽了阳光。那些云朵周围有丝丝缕缕的毛边,和逐渐剧烈起来的风一起,昭示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的来临。



雨水落在地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然后渐渐密集起来。噼里啪啦落下的水珠砸在城市里,雨幕浓稠起来,被气流卷起来,合成铺天盖地的瀑布,夹杂着沉重的夜色,浇在普罗修特的头上。



他气馁地捋了把头发,把金丝梳到脑后,湿淋淋的头发吸饱了水,把冰冷的液体引进他的衣领里。



普罗修特把湿透了的西装外套脱下来,任由雨水泼洒在他露出的手臂上。他身体结实归结实,并不是说就能任由大自然糟蹋了。那些水顺着他的小臂线条流下去。他甩了把手,拧紧眉头,在心里咒骂这场来得太突然的暴雨。他跨过篱笆,迈入这栋私人别墅的范围。泥泞的花园土沾在他的鞋底上,如果进入室内会给他带来麻烦。



他在别墅后门的屋檐下清理湿泥,把鞋底用力在门廊上蹭干净。他留心不给警察残余任何一个完整到能锁定犯人身份的鞋印,然后用替身打开门,潜入了进去。



别墅内部的空气是干燥的,也很温暖。普罗修特把湿透的西装甩在肩上,大摇大摆地往室内走。这里属于一个要员和他的情妇,完全的金屋藏娇,除了一个耳背的老佣人没有其他人知道。在这个男人经过的地方,稀薄的白烟弥漫开来,他知道那个老佣人会死在这股力量下,但他根本没有想起这茬。他杀的人太多了,不差这么一个。更何况死得干净会延长警方赶来的时间,能够提供更多便利和安全。他沿着楼梯走上去,身后漂浮着一只白色外壳的多目怪物,用强健的两臂支撑着虚空,与他一起登上二楼。



普罗修特走进别墅二层的走廊,放轻了步伐,慢慢数着建筑结构,往他刚刚观察到的亮着灯的房间走。那片致命的雾霭已经布满了二层,从每扇门的缝隙里入侵。他在门外站定,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副黑色皮质手套戴在手上,然后拉了拉边缘让它更贴合手掌。他活动了一下五指,拿出被塑料袋包裹起的手枪,打开了保险。他的头发还在向下滴水,西装裤湿淋淋地粘在腿上,勾勒出健美修长的腿型。



门被敲响了。里苏特涅罗抬起眼,看了一眼门板。



他正坐在据点的单人沙发上,阅读一篇报道。他叫了声加丘,蓝发青年立刻放下电脑起身开门。他注视着来人,然后合上了手中的报纸。



女人的尖叫声响彻房屋,普罗修特放下手臂,最后确认了一眼那个目标已经死透了。他转过身,走近那个女人,鞋跟在地板上敲响,如同命运的钟声。



“抱歉。”



里苏特说:“我们不接受民间委托。”



那个妇人哭泣着,跪倒在地上。蓝发黑帮立在一边,不自在地推了推眼镜。他把视线投向门外,滔天的暴雨席卷了那不勒斯,每个下水口都在恪尽职守地把积水导入地下管道。他挠了挠后颈,感叹世事无常,暗杀组也有被委托人找上门的一天。他不知道是谁告诉这个老女人暗杀小队的地址的,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



那个妇人还在哭泣,她把额头贴在地板上,恳求这位领袖破例一次。而银发男人回答:“对您女儿的事,我很遗憾,但是不可能。”他站了起来,吩咐队员送客,转身离开。加丘站在那儿,感到束手无策,他皱着脸看看里苏特的背影,又看看这个女的,骂了句脏话。



他把那个妇人从地板上拉起来,粗声粗气道:“这种事本来就不可能——别哭了!”



他说:“我送你回家,别说见过我们。”



那个妇人走不稳路,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这个青年身上。加丘死死拧着眉头,他扭头唾了一声,搀住了她的胳膊。



他们向门外走去。



普罗修特觉得很烦。他今天扫了一次墓,杀了三个人,一场牌都没能打,现在还得顶风冒雨地离开。这个节骨眼上根本就没有正常交通,他不得不开任务目标的轿车到最近的人家,然后借宿一晚。他找到了一户农民,用这辆车作交换,在他们的屋子里住下。晚上他躺在粗糙的床铺上给里苏特汇报任务完成,然后盯着头顶的天花板抽烟。一盏昏黄的吊灯——不如说,就只是一个光秃秃的灯泡挂在喇叭型的铁皮里——悬在他头上,轰隆隆雷声似远似近,只有哗啦啦的雨声持续不断。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枕着手臂,抬起目光看向窗外,那里一片漆黑。



普罗修特回到据点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的事了。



金发男人走进客厅,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他皱了皱眉,继续往里苏特的书房走。他隔着门闻到一股花香,过于浓郁。他识得这种气味,花店常常用这种廉价香水把长得好看却没有香味的月季伪装成美丽而喷香的玫瑰,以赚得利润。普罗修特敲了敲门,然后转动把手,他第一眼就看见了他的队长,坐在椅子上,手指撑着额头,对着一桌子花发愁。



普罗修特笑了。



“队长,我的好队长。”他打趣道:“我们队长的春天终于来了?是哪个热情如火的姑娘在这么热烈地追求你?”



“别这样,普罗修特。”



里苏特涅罗叹了口气。他说:“是民间杀人委托。我拒绝了,她还没放弃。”



金发男人爽朗地笑了,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把手里牛皮纸袋装的文件递给他的队长。里苏特接过去,没有打开,直接放在了桌上。普罗修特把一只脚的脚腕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手臂挂在椅背上。他点起一支烟,用手拢着火,瞄了一眼桌上的花。他含糊地问:“很棘手?”



“没必要。”里苏特说,“她要杀的人已经被捕了。”



普罗修特摇了摇头。



“被捕不代表有结果。”他说,然后吐了口烟,眯起眼睛,全身靠在椅子上。“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自认倒霉吧。”



里苏特不说话了,他看向那堆花,异色的巩膜深邃得看不出情绪。那些鲜花娇艳地绽放着。雨后透净的阳光从窗户里洒下来,落在书房的地板上。金发男人坐在房间正中,恰好能沐浴着这片光辉。他仰起头,露出系着颈饰的喉咙,烟雾徐徐从他唇边弥漫开。在这片光中他被淹没了,面孔的轮廓忽隐忽现。银发杀手再次叹息,他的手放在桌上,身体靠在椅背上。微风吹拂着花朵,使浓郁得不自然的香气渐渐盈满房间。



生活总要继续,无论是谁死了,世界都不会停止运转。



普罗修特的闲暇生活散漫悠闲,他刚完成任务,有一笔进账。而最近恰好没有什么工作,他得以去和自己的情人约会,然后和同僚们一起打打球,在牌室打个通宵,或者去地下射击场练练手。他的时光总是像他本人一样在一片混乱中保持有条不紊。他和同伴道别,驾驶着爱车在车流中穿梭。他用手指松了松领结,等候绿灯,他的视线掠过窗外,用他出色的观察力捕捉到行人的百态。他能看出每个人的职业,性格,家庭状况,由此推断这个人做过什么事,即将迎来什么样的生活。



他从副驾驶上拿起路上购买的小食,摸起一颗放进嘴里。橄榄和肉的油香弥漫开来,他咀嚼着,换了档,踩下油门。指示灯已经转为了绿色,普罗修驾着车,驶过这条街道。



但也不是说,生者的生活不会受到死者的影响。



里苏特已经在这儿站了好一会儿了,这是惯例。普罗修特总是猜不透他这位上司,这位好友。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到达的,让这两年来的自己无论何时到达都永远落在他后面?



金发杀手叹了口气,手插在口袋里,向前走。他走过石子路,经过那些矮矮的石碑,来到他的队长身侧。他们一起注视着面前的两块墓碑。一束黄雏菊放在坟墓上,沉静地盛开着。他低下头,掸了一指烟灰,让那些灰烬飘散在空气中。身边的男人沉默高大,普罗修特没有去看他。他们并肩站立,身板笔直,仿佛在等待什么的来临。事实上这只是他们的职业习惯,杀手总是随时都在等待死亡,或者说,他们主动走向死亡。



普罗修特吐了口气。



听到叹气声,女孩抬起头,从书本的上方看了一眼前面那排座位上的人。那是个男人,有一个谢顶的后脑勺。他大声和同伴谈论着现在的女人越来越不好追求。他认定这些雌性动物被娇惯坏了,不能接受真实的世界。那个后脑勺挥舞了一下手掌,说:“只要给她们一嘴巴,嘿!”



细微的滚动声在书籍之间传开,列车的颠簸使被围在书本之间的玻璃球四下转圈,一次次碰壁。这颗透明的灵魂不屈不挠,仍旧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寻找出口。围绕它的是人类的语言,贴着标签,有明确阵营划分和标价的语言。那个小球骨碌碌地旋转,将窗外飞驰的景物映在其中,上下颠倒。这颗玻璃球渴望一个翻转的世界。



走出墓园,乘上车,金发男人沿另一条他熟悉的路返回家中。



临近郊区的地方没什么车辆,他行驶着,悠哉地降下车窗,享受那不勒斯的微风。在城镇里他从来不落下车窗,以免被人窥见或者袭击。普罗修特谈不上喜欢人,他确信人只有成长,才能变成真正的自己。他的余光里所有事物都在后退,只有他是在前进的。这是相对论。当某些人得到的时候,另一些人就会失去。如果能达到平衡,你就会拥有相对的幸福。



他在这条路上行驶着,经过那间花店。吸引他视线的是这间生意不错的花店居然搬空了。普罗修特有点好奇,将车慢慢停靠在路边。



金发男人的手肘搭在窗框上,他向外看,见到了那个店主,那位妇人。普罗修特震惊地发现这个女人的一头茂密黑发已经完全白了,杂乱地在脑后挽成发髻。他没有犹豫,喊了一声那个妇人,问道:“你要关店了吗?”他注意到那个女人脸上没有神采。



“有什么难处?”普罗修特问。他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要帮助妇人解决困难的意思。而那个妇人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漫不经心,露出一些痛苦的神色。她的嘴唇缩紧了,露出一些牙齿,仿佛要吐露心事,又仿佛要叫他滚蛋。这回普罗修特可是真的严肃起来了。能够把一个热情质朴的乡下女人改变的绝不会是小事,他应当给予这种痛苦尊重,以回报对方曾经给他的母亲一般的善意。



母亲。这个词没有在普罗修特心中惊起水花,他谈起母亲就像谈论天气,但熟悉他的人,人人都知道不能当着普罗修特的面侮辱母亲。



他下了车,站在那个妇人面前,询问她究竟是发生了什么。那个妇人并不愿意说。她低着头,用手掩住脸,半晌急促道:“跟你讲有什么用!——男人,总是男人!”



女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吸气,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吞进肚子。她走开了,没有再看普罗修特。金发男人凝视着她的背影,几个小孩打闹着从她身边经过。他们挥舞着花枝,高唱道:“一个婊子,失去贞洁!”他们跑走了。



普罗修特回到家中。



里苏特为他指派一个新任务,目标是一个年老的法官。这位老人现在住在都灵一家老年疗养院里,被严格的保护着。这证明他是个公正的法官,在意大利,只有公正的法官会受到特殊保护,因为他们中不公正的那些生活得非常安全。



普罗修特拉开抽屉,拿他的钢笔,好在随身的备忘录上记下重要信息。他的手放进抽屉里,触摸到那支钢笔。一块冰凉的金属碰到了他的小指。金发男人停顿了一下,视线转向那个抽屉。他把两样东西都拿了出来:一支钢笔,一枚怀表。他放下笔,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然后审视手中这块黄铜造物。他没有打开它,只是摩挲着斑驳的外壳。



他将视线投向窗外。



里苏特还在收到花,花束里面总是夹着钱。前一段时间它的金额变少了,现在又重新增加回了可观的数目。他头痛地把那些钞票收好,免得有不知内情或者心存侥幸的队员偷拿。



他知道普罗修特现在已经前往都灵了,他相信自己的副手能够完美地胜任这个工作。在普罗修特不在的时间里,里苏特代为监管贝西的日常训练,他本身就要管理在据点常住的加丘和梅洛尼,现在再多一个也无妨。银发杀手把那些花束放在垃圾桶里,抽干了铁份,让它们萎缩起来,更方便丢弃。他不是没有警告过那个女人,但里苏特心里总有一杆秤,在杀手和活人之间维持平衡。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什么将本应归为“杀手”类目进行处理的重量匀走了。现在那秤还保持着平衡,允许他再等一阵子,等那个女人自己放弃。



他会把这些钱还给她的:这不是他应该得到的东西。



“如果人人都这么想,那就不需要法官啦!”老人说,他笑眯眯地举起水杯,让白水在空中上升了一下,然后才凑到嘴边喝。他的白胡子被打湿了一点。



“啊,您说得对。”普罗修特回答,“这个世界上总是缺少公平呐!”



他正陪着他的任务目标散步,等到入夜,他就可以下手。以他的能力,本身可以让目标自然老死,奈何黑帮总是要求震慑力。他必须得让这个老法官死得凄惨,死得毫无尊严。普罗修特用老人的形态背着手走路,聆听身边老头子的讲述。



“我家虽然是乡下人——”老法官神采飞扬道:“可我家没有一个孬种!”



他说:“我的女儿——独生女,长得可俊了——嫁人之后,自己开了家花店。而她的女儿呢,我的小外孙女,也是个有脾气的女孩儿!嘿,没有什么能让她们屈服,无论是权势,金钱,暴力…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家的女人屈服。你知道,朋友,女人哪!”



普罗修特应和了一声,他的眼球慢慢移动着,观察着疗养院的设施。那些带着一些口音的话传进他的耳朵,没有留下太多痕迹。但他确实满怀尊重地听了,他尊重这个老人:在职期间被枪击五次,遇袭不计其数,全身都有伤疤,连亲生女儿都只能在借钱时候有联系,其他时间忍耐着孤独,并且保有自己的意志。普罗修特尊重这样的人。



女孩感觉有些困倦。



她的身体变得沉重了,她以为自己是看书累了,于是放下书本,把头枕在手臂上准备小憩一会儿。她越来越模糊的视线望着列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耳边传来车轮的轰鸣。



普罗修特走出疗养院,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建筑物,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在杀死目标前听了一个家庭的故事,现在他需要返回那不勒斯。



“亲爱的,”女人说,“今天我非常开心,我见到了我久别的高中老师。”



她看着自己的指甲,露出微笑。她说:“你不爱听这些琐事,对吗?”听筒那边传来低沉模糊的男声。



女人笑出声来,她翻转手腕,问:“你在做什么?”



普罗修特正在那间搬空了的花店里。



他目光猎鹰般扫过这间房子,没有遗漏任何一寸。他一只手拿着电话,无奈地告诉他的情人,他现在找东西。听筒那边的女子咯咯笑了,她说你总是把东西乱放,我上次在你的水杯里找到了你的皮筋。你为什么把皮筋放在杯子里?普罗修特懒得去想,随口敷衍了两句。他走进那间花店的柜台,在上面找到了一些残余的名片。他确定了一下这个名字,和他知道的名字不符合。金发男人放下名片,他看到一个笔记本。



职业本能使他伸出手去,迅速地检阅那个笔记本。他单手拿的,所以只能从最后一页开始翻。听筒里的女人正在讲述今天她的邻居一家上诉失败的故事。普罗修特的视线停住了,他紧盯着那行字母,嘴上随口接道:“接了个电话就晕倒?那一定是个很不好的电话…比如父亲的死讯什么的。你去吧。我有空就去见你。”



没想到再见是这种情况。里苏特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走过去,捏住那个妇人的肩膀。两米多的身高使得他的安抚有些恐怖,他习以为常。银发男人垂下眼。



他说:“过马路小心。”



那个呆愣的妇人慢慢抬起头来,她蓬乱的白发下是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她的视线上移,渐渐地才能看到里苏特的脸。她像个孩子一样仰着头看他,一辆重型货车从他们面前飞驰而过。



加丘头痛得要命。



上次是求他们杀了别人,这回是求他们杀了自己,这个老女人到底怎么回事?他想不明白,也完全不想明白。他望着他的队长,眼神质问他干嘛要把这个麻烦带回来。而银发男人从楼上走下来,把一只皮箱交给那个女人。她抱着箱子,呆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加丘觉得她傻了,不耐烦地往楼上走。他可不想再送一次这女人回家。他登上二楼,回自己的房间,看见洗完澡后披着金发的男人靠在楼梯口,端着一杯热茶,敞着衬衫领子。加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进了房间。



那家伙拿着那个破烂本子干嘛?加丘想。算了,也不关我事。



巨大的响动从车厢前部传开,和列车前进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她勉强撑起眼皮,感觉呼吸困难。前一排的后脑勺已经消失了,她总觉得自己听到了忽远忽近的哭喊跑动声。



好累。她想。



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虚浮的目光飘到她胳膊下的笔记本上。有些人闲着没事喜欢练习签名,她知道,而且…练习签名时,人们往往会先练习自己的真名,即使他们有各种各样隐藏身份的假名,哪怕档案,甚至名片的名字是假的,他们也一定会写那个,他们绝对不会忘记的真名。



女孩挣扎了一下,她感到自己的牙齿很酸痛,好像就要脱落。她想用手摸摸牙齿。张开嘴,一滩血从她嘴巴里落下来,混杂着一颗牙齿,落在她的笔记本上,湮没了她的名字。女孩瞪大了眼,手足无措。她的手臂过于急切地扫过桌面,将那些书扫散了。一颗玻璃球得以离开原地。它慢慢滚动着,随着颠簸,逐渐靠近桌沿。



“他是个硬气的汉子,即使已经老了。”



普罗修特说。



“他给我讲了个故事,有关于他的家庭。”



里苏特抬起眼,看了看他的副手。金发男人坐在椅子上。今天的那不勒斯天空上聚集了阴云。一阵阵冷风从打开的窗户里吹进来,扬起那个男人还披散着的头发。



他知道,普罗修特不是个爱听故事的人。银发男人把视线移回桌上,他看着那枝花。那是一枝已经枯萎干瘪了的雏菊,已经看不出颜色,仿佛即将腐烂一样悬挂在枝头。



普罗修特没有抽烟,他坐得挺直,两腿自然分开,摆出和里苏特一样的姿势。他们俩相对而坐,中间放着一枝雏菊。



“他说得对。”半晌,银发男人低声说。“去吧,普罗修特。”



从半米的空中坠落要多久?



透明的世界里什么都没有,只能倒映出外界的风景,慢慢旋转着,颠倒着,缓缓地坠落。



它的表面接触到金属的表面,内里震颤,力的作用使坚不可摧而纯粹的东西出现了一丝裂痕。它发出无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诉说自己的痛苦。但它没有破碎。它还是完整的,即使那道缝隙已经深入内里。车辆猛然颠簸了一下,远远传来了男人的怒吼,声音被距离稀释成单字。布加。尾音被风吞没了,有什么东西重重撞上车厢壁。



她猛然回过头,不可置信地瞪着她的丈夫。她的白发凌乱地贴在脸上。



“是真的。”已经白了头的中年男人说,“是真的。那个人,那个畜牲,那个凶手,真的已经——”



女孩猝然惊醒。她猛地站起来,四下打量周围,什么都没有。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牙齿,都还在原位。其他的乘客就如同她一般迷茫,大家都行互相打量,确认现状。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噩梦,梦里她变成了一个憔悴的老女人。她的心跳还未停歇,车却已经到站。人们匆匆收拾起行装准备下车,她不可思议地听着报站声,确定自己已经抵达了这个城市。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但她也收拾起东西跳下了车。



火车站的站台永远是熙熙攘攘的。女孩在人群中左闪右避,一边匆匆把书本放进口袋。她摸索着,确认自己没有少拿什么,她环视着四周,从一个小孩抱着的足球上想起了自己丢失的幸运物。她在噩梦中时好像听见了玻璃球掉下去的声音。女孩匆匆回身,想要逆着人潮回到列车上。她的余光里闪过一抹金色,引得她下意识回了一下头。



什么都没有。她看到纷杂的人群,大家都在离去,人群里没有金色,没有沐浴在阳光中的黄色草叶,更没有那个帮她捡玻璃球的男人。



于是她回过头,留神听着报站声,踏回了车厢。



列车缓缓启动。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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